李存恍然大悟。
现在长安城的局面就是如此。
十五天后，粮食价格一定开始暴涨，如果按照李存和王凌设计的发粮手段，怕是都不用再过十天，粮食还没发完就得有人饿死了。
而崔纬的方案下，考虑到了平民百姓已经开始缩衣节***打细算地吃。以前一天两顿，现在一天一顿，甚至就这一顿也只吃半顿。他每天只放三千石粮食，不是要保证他们吃饱，而是要保证他们……
不饿死就行。
李存这次是真的虚心求教了，再然后呢？
十天后，把抄家得来粮食，一口气拿出一万石，说是杀了些贪官，把他们的钱财全都拿来赈济灾民，你猜民众会怎么想？
那指定是拍手称快，谢主隆恩，世人皆夸圣人爱民如子，只恨被贪官污吏蒙住了眼。
那这一万石粮食起到的鼓舞民心作用，起码得值几万石吧？
如此反复，十万石粮食，差不多能用一个月。
更重要的是，二十多天后，晋王的援军怎么也得到了，到时候城内民心高涨，纷纷恨不能替圣人多杀几个贪官，多杀几个贼兵，替圣人解难，救黎民倒悬。
到时候顺应民心，再把牢里该杀那几个贪官拉到朱雀门大街上砍了，把家底全给抄了，你猜民心得有多沸腾？
彼时民心可用，里外夹击，不比城里一片嚎啕好用？
李存诚心诚意鞠了个躬，这才明白之前崔纬为什么没判斩立决，原来早就在计划这件事了。
他，王凌，罗大成，算上邢镇。他们都是好人，但跟崔纬这么一谈，李存突然明白，如果自己这群人做主事官，未必就是个好官。
做人，做官。
两回事。
崔纬点点头，自己确实没看错人。
要是李溪那榆木脑袋，肯定要跟自己拼命，肯定要去圣人那嚷嚷自己克扣粮食。
这就是蠢人。
要说也不是他崔纬心狠，忍心看百姓半饿不饱，而是他知道，按实发粮是真的要死人的。
人心就是如此，人越多，人心越是可怕。
说来也是可悲。世人都以为自己最想要的是真相，可世人从没想过，自己真的能扛得住真相么？
对多数人而言，谎言粉饰出的那个泡泡里，才是他们最安全的地方。
崔纬也是人到中年才想通这个道理的。
他曾经也想做个好官，可是做官越久，越是发现“糊弄”是门艺术。于是左一糊弄，右一糊弄，成了如今的地步。
崔纬伸着脖子看李存出了院子，这才一跺脚看着门外傻乎乎的仆役：“还愣着呐？”
几个仆役骨碌碌跑过来问崔纬指示。
崔纬手里半个面饼砸过去，蠢人就是蠢人：“烧炭！上菜！”
面饼飞出去那仆人早溜了，却正好砸到崔府一个老门房头上，老头拿着一封书信：“崔相，河南道的信。”
饿着肚子的崔纬心不在焉地接过来，第一页不用看，全是阿谀奉承的屁话。
第二页扫了一眼，还是老一套有人想在官场“更进一步”，特地修书来求崔纬“提点提点”，崔纬毫无兴趣地把信揉成一团，都什么时候了，还有人想着这个呢？
可纸团刚扔出去，崔纬突然眼前一亮，顾不得自己脚上没穿鞋，一头扎到地上把皱巴巴的信纸重新展开：
下官河南道滑州别驾张显良……
崔纬抚摸着信纸，就这么坐在地上轻笑了起来，念叨了几句，先是轻笑，笑声像是下山的雪球一般一颠一颠地越来越大、越来越响：
滑州？
滑州！
长安城外的叛军正在加班加点准备攻城器械。
李存接到太原飞来的信鸽。
他父王李飞翼已经发兵南下，蒲州、绛州、泽州军将已经出发去华阴要道，三州征集粮草，民夫已经开始有一点就往华阴运一点了。北面晋州、汾州、沁州、潞州的府兵，会同太原府晋王亲军飞鸦军也已开拔，李飞翼计划大军沿着官道从华阴西进长安。
李存心里有了底，反正兵权已经被收了，就在西市住着，帮崔纬放粮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街面上开始有了变化。
一开始，只是原本散居在各个民坊路边桥下的流民，都聚在了西市外头。
可渐渐的，李存发现有穿着正常百姓服饰的老弱也堆在门外，倒是不愿意跟臭烘烘的流民一块挤着，可看他们带着铺盖夜里都不回家的模样，怕是已经被家人撵了出来。
“乱世”这两个字掰开了揉碎了，再浓的亲情也比不上锅里的一斗粮。
李存更加不敢心软乱放粮了。他跟王凌把家底全都掏了出来，罗大成也要捐，可他有家室，李存拦住了他。
没想到的是石小蛮，一声不吭回了趟家，也把这些年跳舞攒下的金银细软收拾了一包袱抱了过来。王凌不要，还让她怼了一句：“怎么，男人捐的，女人捐不得？”
没人说得过他，王凌只能收下。
凑的这些钱，在西市的粮商那买了点高价粮，万幸西市商户感他的恩，更何况跟个烟熏的铁塔似的罗大成在边上吹胡子瞪眼的，他们卖价也不敢太离谱。
李存组织人在街上以崔纬的名义施粥，他不敢乱了崔纬的计划，那粥稀之又稀，总之就按崔纬的方案设计，不管饱，只管别饿死。
可到最后，李存的好心还是办了个糊涂事。
西市外头人越聚越多，流民、百姓都把路给堵得进退两难，别说是放粮了，就是想出门办事都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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